△湘桂走廊上已經存在2000多年的古驛道
黑夜，大雪封山，黑暗的空氣中凝結著比寒冷更可怕的肅靜。山脈的線條在遠處篝火的照耀下跳躍，雙方對峙的軍隊盤踞在河谷之中，大家都緊張到劍拔弩張的地步。
這不是遠在長城以外的場景，而是2000年前位于湘粵桂邊境上，湘江源頭區域長沙國與南越國的對峙場景。
出土于馬王堆漢墓中的地形圖描繪的就是這一地區，而重兵把守的就是通往嶺南的咽喉——湘桂走廊。
它是內陸通向南洋最早的絲路窗口。
南方的荔枝曾源源不斷地通過走廊，經湘江、洞庭湖、漢江直達長安。
秦國橫掃六國后，也是通過這條走廊統一嶺南三郡，完成帝國的最后一塊拼圖。
如此重要的關卡，早在2000年前，楚人就已經發現了它的價值。楚懷王六年（公元前323年）所制“鄂君啟舟節”銘文，記載早在楚國時期，湘水已是楚人南下嶺南的主要水道。經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考證，楚國在湘水、漓水分水嶺附近設有“陽”（鄂君在此地免稅），這與長沙馬王堆三號墓出土的地形圖所記桃（洮）陽當指一地。若此說無誤，楚國南界已達南嶺，且官商船隊也由湘江可直抵湘江上游的南嶺一側。
楚人沿水而行，應該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在陸路交通難以拓展的古代，通往嶺南百越的道路多經山林，沿途不僅多虎豹狼蟲，夏季多雨濕熱的天氣積攢的瘴厲之氣也是行軍商旅隊伍中極為懼怕的。悶熱的天氣帶來了持續的霉變與腐敗，對于途中的貯存的口糧與貨物都帶來難以解決的難題。而沿湘江向南行，雖是逆水行舟，但借助于帆船的力量，在寬闊的湘江上抵達萌渚嶺與越城嶺腳下應該是可以實現的。而再往前就是南嶺山脈的天然豁口——湘桂走廊，穿過這個走廊，抵達流入南洋的西江，于是早在2000年前，湖南就與世界相連。
今年全國兩會上，湖南代表團提出將湘桂運河列入國家“十五五”規劃，打通長江經濟帶中上游地區第二出海通道。湘桂運河又被稱為“新靈渠”，它的走向與歷史上連接湘江與漓江的靈渠相仿。這條新運河建成后，將徹底激活湖南境內的水運網，讓湖南一躍成為中國兩大黃金航線的水利樞紐。它所在的位置就是有湘桂咽喉之稱的湘桂走廊。這條走廊為什么有改寫湖南命運的魔力？
△貫通了南方兩大水系的靈渠
“三楚兩粵之咽喉”
公元前221年，橫掃六國的秦始皇在建立統一王朝后將眼光投向了中國南方還未劃入版圖的嶺南地區，他想征服這片煙瘴之地。居住在這里的人被稱為“百越”，他們靠稻作漁獵為生，非常熟稔腳邊的濕熱森林，他們與北方來的漢軍作戰，讓后者吃盡苦頭。
秦軍遭遇挫敗，主要原因包括兩個方面：首先，百越地區的氣候酷熱，森林茂密，越人善于利用這些氣候和地理條件與秦軍展開游擊戰。其次，秦軍的后勤補給被高聳的南嶺阻擋，依靠水運無法把糧食供給到嶺南地區，這造成了前方士兵很難步入嶺南的縱深山區。因此，隨著南方戰場對糧食需求的緊急通報不斷傳來，秦始皇開始考慮建立一條運糧水道。這一艱巨任務，最終落在了負責監督秦軍糧草的官員史祿（單名“祿”“史”為官職）的肩上。
從高空俯瞰，在中國南方，北緯23°-27°，東經109°-116°之間，橫亙著一片東西延綿約700公里，南北寬約400公里的山脈，五個山巒集團，呈東北－西南走向，凌亂熱鬧，彼此相擁又彼此獨立，這就是南嶺。
它塑造了中國南方的壯美和奇絕，形成了獨特的南嶺美學；豐沛的降雨，孕育出南嶺最幽秘的常綠闊葉林，在無盡的時間和空間里，庇護著萬千生靈，它是長江與珠江的分水嶺，如同房頂上的屋脊一樣，劃分開中國兩個徑流量最大的水系。
就是這個“天地所以隔內外”的地理屏障，也并非銅墻鐵壁。山脈間的谷地成為溝通中原與嶺南的廊道，其中最為平坦，最有可能將長江與珠江聯系起來就是湘桂走廊。
很明顯，遠在咸陽的大秦王朝也看到這一點，秦始皇讓史祿在湘桂走廊勘察地形，挖掘運河。史祿看上了湘江源頭之一的海洋河與漓江之間的山地。這塊地方西北高，中間低，屬于湘桂走廊核心地帶。同時，它又是湘江（長江水系）和漓江（珠江水系）之間的分水嶺，因此這里可看到“湘水北去，漓水南流”的奇觀。
經過仔細地勘察，史祿發現湘江上源的海洋河與漓江源頭之間的最短距離僅為1700米。遺憾的是，漓江比海洋河高出7米。如果挖通，漓江將倒流進海洋河，船只無法順流而下進入漓江，深入嶺南。于是在史祿不懈尋找下，終于在兩條河流相距4200米的地方，找到了一處高差僅為1.1米的地方，這就意味著從海洋河上游高一點的地方筑壩就能把海洋河的水一點點抬高流入漓江，于是一個天才的水利工程在2000多年前的秦代出現了，它就是日后扼“三楚兩粵之咽喉”的靈渠。
△兩千多年前開鑿的靈渠，今天仍在使用
滿載著糧草的船隊從湘江蜂擁而至，越過起伏的南嶺，直達珠江，下南洋。秦軍再次揮師南下，成功平定了嶺南，實現了“四海之濱，終為王土”的宏愿。
海上絲綢之路的內陸延伸
靈渠修成后，湖南的內陸航運網被激活。湖南成為古代海上絲路的內陸延伸。秦代前的楚人只能行至南嶺腳下，靈渠修通后，從沿漢江南下的船只，可過洞庭，沿湘江直抵廣西，下南洋。
貿易往來帶來了大量的人口。湘江也成為中原王朝經略嶺南的重要走廊。從廣西桂林出土的一件長沙窯瓷器也佐證了這一點。
1986年夏，桂林市崇善路北段的計劃生育大樓基建工地上。工人們在挖掘基礎溝時，相繼看到一些碎陶片與瓷片，立刻向文管所做了匯報。從當時的工地挖掘現場看，除表層有少量擾亂土外，1.5米深以上是清代以來的建筑和生活垃圾堆積，內含景德鎮的青花和白瓷殘片。1.5米以下至近3米深處為明代早期至宋代的堆積，里面有明代早期景德鎮青花和白瓷碗盤、元代和南宋的景德鎮青白瓷碗、南宋廣西興安縣嚴關窯的青釉和醬釉碗、碟、茶盞等殘器。土層達到3米深時，唐代的一些長沙窯殘片出現了，其中有件完整的獨角獸燭臺讓人印象深刻。
△清幽的靈渠，穿過興安縣城
這只獨角獸燭臺整體似牛，昂首、短頸、長方豐體、短足屈肢，跪臥于圓形的器座上。獸的嘴巴前伸，頭上雙耳殘缺，額正中有一殘斷的犄角痕，雙目圓睜凸出，注視前方，頭部有壓印條狀的披毛紋，身部裝飾橫排式壓印月牙形毛紋；胎體質地堅硬，胎色灰白，施黃青釉，獸的頭、頸和背部繪褐彩垂流條紋。
這類燭臺在長沙窯中屬于稀見產品，但在桂林出土的長沙窯殘器中卻是唯一的器型。與昭平出土的那件青釉褐彩繪花鳥壺一樣，這件唐代長沙窯燭臺是怎么抵達桂林的呢？
查閱考古資料可見，中唐時期隨著長沙窯生產的日常瓷器遠銷海外，其內銷瓷也在內地各大貿易市場流通。桂林依靠漓江通過靈渠與湘江相連，長沙窯在內陸擴銷時，很有可能走湘江水道上溯至海洋河，通過靈渠抵達漓江，然后順流而下進入桂林。
這些代表著唐人向外拓展的瓷器，有沒有可能從漓江向外走得更遠呢？
除了桂林，廣西境內其他地點也出土過長沙窯瓷器。如平樂縣二塘出土了一只青釉堆貼紋褐釉斑壺；昭平縣廟櫪出土了一件青釉褐彩繪花鳥紋壺；藤縣三合村出土了青釉點聯珠幾何紋雙系罐；容縣唐城遺址出土了長沙窯醬釉執壺和青釉褐彩壺等。這些出土地點均處于水路交通較便利的地方，平樂縣（唐屬昭州）、昭州滕州（藤縣）地處漓江下游桂江段下通西江。而容州（容縣）則在西江上游通往邕州（南寧）的潯江及其支流——北流江河畔。
如果在此基礎上再進行大膽推測，將桂林、平樂、昭平、藤縣、容縣用線條連接起來，就是那條自秦漢時代即已開鑿的通海之路（秦鑿靈渠溝通了湘江與漓江之后，貨船可從漓江直達徐聞、合浦或廣州的路線）。
讓上述航線再大膽向前航行，穿過容縣抵達北流江的源頭今北流市，距離下南洋的古海港合浦也近在咫尺了。堪稱偉大水利工程的興安靈渠看來，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繁榮，在湘桂走廊早就悄然興起。而深處內陸的湖南依靠這條走廊與世界相連。
湘桂運河打通湖南的“任督二脈”
時間劃過千年。當年往來于湘桂走廊的胡風唐影已經淹沒在歷史長河之中。進入近代，湖南內河運輸逐漸被鐵路和公路取代。
湖南內河航道總里程達 11968公里，位居全國第三，但國家級高等級航道（可通行千噸級以上船舶）僅 163公里（長江湖南段），且為湘鄂兩省共有。造成這一原因的一個重要因素是湘資沅澧四大水系互不連通，且湘江上游（永州段）因河道狹窄、水位季節性波動大，很難行駛大型船只。
面對這一困境，1958年，中共中央在成都會議上提出了建設湘桂運河的構想，通過一個新“靈渠”，溝通長江與珠江兩大水系，激活湖南內河運輸能力，打通湖南的“任督二脈”。
△湘桂走廊上的古道
2013年，國務院批準的《長江流域綜合規劃（2012—2030年）》和《珠江流域綜合規劃（2012—2030年）》正式將湘桂運河納入規劃范圍。2020年，交通運輸部印發《內河航運發展綱要》，指出湘桂運河工程建設已具備較好的發展條件和時機。
2021年2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國家綜合立體交通網規劃綱要》，提出構建“四縱四橫兩網”國家高等級航道新格局。其中，湘桂運河被納入國家“四縱四橫兩網”高等級航道網“四縱”中漢湘桂通道的關鍵組成部分。
目前規劃建設的湘桂運河段，起點為湖南永州萍島，途經永州江永進入廣西桂林平樂，全長300公里（湖南段212公里，廣西段88公里），是實現漢湘桂通道高等級航道全線貫通的關鍵控制性工程，同時也是連接湘桂兩省區以及長江、珠江兩大水系的重大工程。
△湘桂走廊上的古村上甘棠
湘桂運河建成后，相比經長江口出海，將有效縮短長江中上游地區貨物至北部灣水運里程約1200公里航道，連通全國經濟最發達的長三角、珠三角兩大經濟區。縱貫湖南全境約千公里湘江，將與長江、珠江一同成為運量前列的航道。湖南一躍成為中國內河航運的中心樞紐。就像當年湖南抓住粵漢鐵路的歷史機遇一樣，實現經濟騰飛。
相隔2000多年，從靈渠到湘桂運河，在南嶺之間的湘桂走廊見證了中國人“以地理為紙、以工程為筆”的匠心獨運。這條走廊始終象征著開放與連接，它有改寫湖南命運的魔力。未來，當湘桂運河的船只穿越南嶺，與靈渠古樟倒影交相輝映時，地理的脈絡將繼續書寫“什么是中國”的答案。
名詞解釋：湘桂走廊是位于湖南省與廣西壯族自治區之間的狹長平原。湘桂走廊被夾在南嶺的越城嶺與海洋山之間，自古就是中原通向嶺南的交通要道。從前湘桂走廊重要交通是河運，有靈渠（秦始皇修）連通湘江和漓江。現在的湘桂走廊里有湘桂鐵路、湘桂高鐵、泉南高速、322國道等重要交通線。走廊里保存著相對完好的古村落如上甘棠村、勾藍瑤族村、岔山村，還保存著秦漢時期遺存下來的古道。上甘棠村是瀟賀古道上重要的節點。
參考資料：《湘桂運河與粵漢鐵路一樣，是湖南的世紀機遇》 盧毅
《跨越五嶺：從古靈渠到新運河》 地理公社
瀟湘晨報記者錢燁 攝影記者陳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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