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國科學報》記者孫滔
當AI開始撰寫論文、生成代碼，大學生是否還需要熬夜苦讀？什么樣的人會在AI時代生存下來？我們的教育體系又該何去何從？
帶著對未來的追問，《中國科學報》記者在杭州與浙江大學本科教育改革“操盤手”、浙江大學求是特聘教授吳飛展開深度對話。在浙大，一場靜悄悄的教育革命正在發生。就像吳飛授課所在的則通樓，其名取自“窮則變，變則通”，冥冥之中預示了當天訪談的主題：只有變通的人才會適應新時代。
吳飛目前擔任浙江大學本科生院院長和人工智能研究所所長。作為教育部計算機“101計劃”核心課程《人工智能引論》負責人，他深度組織和參與浙江大學人工智能通識教育改革，于2022年榮獲浙江大學最高教學榮譽——永平杰出教學貢獻獎。
著名物理學家馬克斯·普朗克曾言：“科學是內在的整體，它被分解為單獨的單元不是取決于事物的本身，而是取決于人類認識能力的局限性。實際上存在著由物理學到化學、通過生物學和人類學到社會科學的鏈條，這是一個任何一處都不能被打斷的鏈條。”在吳飛眼中，人工智能正是促成學科之間鏈條形成的催化劑，將推動形成整體性知識。
吳飛圖源：浙江大學
把AI納入通識教育
《中國科學報》：為什么要把AI課程納入通識教育呢？
吳飛：就像水之于農業社會、電之于工業社會、網絡之于信息時代，AI已經變成我們每個人觸手可及的東西，成了工作和生活必要的組成部分。
現在對于任何的學科和專業都要用到AI，比如“AI+語言學”、“AI+心理學”。既然大家都要用到AI，這個時候如果不去教AI的基本知識就說不過去。這是第一層意思。
第二層意思，AI讓學科和學科之間的交流有了基本的語言體系。以前沒辦法連接的各個學科都是畫地為牢、高墻林立，而現在AI使學科交叉變成了必然發生的結果了，成了歷史追溯和社會發展所要求的一種技能。
《中國科學報》：這個時候通識教育的目標是什么呢？
吳飛：我覺得有兩個目標。第一就是通過AI去改變你的研究方式和科研模式。如果這個學科不擁抱AI，對不起，你不是這個AI時代所需要的。
第二，掌握了AI，跨學科就變得更加容易，學科和學科之間的握手就有了底層邏輯的支撐。
第三，隨著DeepSeek問世，它已經完全顛覆了傳統的教育模式和科研模式，如果不使用DeepSeek，可能你就駐留在傳統的時代。這就是所謂的教育合圍。
《中國科學報》：提到顛覆教育模式，你覺得AI能顛覆到什么程度？
吳飛：這種顛覆才剛剛起來。
首先，AI已經深刻改變了以知識積累為核心的教育模式。中小學學生是一張白紙，你可以進行知識積累和知識傳遞的教學，但對高等教育已經不適合了。
大學生們已經掌握了所有基本的教育話語，教師無法一個個知識點地灌輸，或者講上世紀70年代以前的知識點。要知道學生們在課堂上用 DeepSeek找到的答案比老師講得更加精彩。
所以我覺得這個顛覆應該是對高等教育。因為它是以科學研究為目的的教育，或者以職業發展為目的的教育。它受到的沖擊更為明顯。
其次，教育的手段也發生了變化。以前老師對學生是一對多，現在變成了教師、學生和AI的三元互動：學生可以用機器，老師也可以用機器。我們怎么去適應這種模式、開展更好的大學教育，是我們需要思考的問題。
《中國科學報》：提到浙大本科生教學，你們也在關注這些嗎？
吳飛：對。比如說我們推出全校的AI通識課程，這是最為關鍵的一步。
在浙江大學，全校的通識課程是小班化。今年是58個班，大概有2900名學生受益。我們把AI通識課程分成了A、B、C三類，分別面向理工農醫、社會科學和人文藝術這三個類別的學生。三個類別就有三本教材、三套課程體系。由計算機學院牽頭輪訓非計算機專業的老師，到目前為止已經輪訓了兩輪，馬上開始第三輪輪訓。所以在浙江大學已經從教學、教材和課程上做到了時時、處處、人人可學。
到今年2月底，我們的教材出來了，課程搭建起來了。這是我們浙江大學的第一個舉措。
第二個舉措，我們馬上要推出“AI+X”特色微專業。我們覺得一門課程是不會滿足學生的，要成體系地培養學生的AI基本素養。之所以稱為微，是因為讓其他專業學生再多拿一個AI本科學位是不現實的。畢竟AI專業本身有挑戰性，對數學和編程的要求很高，那么就把它變成微專業。其實我們希望非AI專業的學生，不用像AI專業學生那樣去造工具，而是掌握這個工具在自己的學科和專業里有所作為。
比如說農業工程技術的學生學習一個“AI+X”特色微專業。這個微專業需要掌握AI基本技術，以及智慧農業的模塊，學生學習后可以用AI去變革農業工程。我們的農業不再只是施肥澆水，可能就變成了精細農業，一個嶄新的農業就出現在大家面前。
機械專業也是一樣。以前好像掄起大錘進行加工生產才是機械專業，如今則是原子制造，即在原子級進行精確操控，進行智能化的設計與制造，因此機械專業也會因為AI發生范式革命。
我們還在微專業中引入產業化的課程，比如與華為和阿里合作開設一系列特色的課程。畢竟有些課程高校自己無法開設，在高校沒有那樣的實踐場景。
浙江大學、復旦大學、上海交大、南京大學、中國科大和同濟大學已在四年前共同推出“課程共建、學分互認、證書共簽”的“AI+X微專業”，今年還將推出升級版，進一步加強AI通識教育和交叉學科教育。
《中國科學報》：AI對傳統專業會有怎樣的沖擊？比如建筑、語言類專業？
吳飛：現在各個專業的招生冷熱不均，已經反映出AI對社會的影響。任何專業都有其學科意義或者價值，只不過社會上可能沒有這么多崗位提供，所以需要在數量上進行動態調整。
更關鍵的是，質量上需要調優。比如，建筑專業引入AI，就有了建筑信息模型（BIM）。
語言學也是一樣的，AI創造不出語料里沒有的優美的語句。如果你了解語言學的規律、語言學的歷史，在AI加持下，或許可以創造出來更優美的文化、更好的價值。
不應該貶低傳統教育，但需要批判性思維
《中國科學報》：當AI能寫出80分論文，學生還有必要從零學寫作嗎？
吳飛：首先你要理解AI的輸出。所謂英雄相惜、棋逢高手，你自己要達到那個能力，才會覺得AI寫得好。理解了之后你才能指出它的輸出有哪些是不對的，或者哪些還可以進行修改。所以你還是需要小學、初中的積累，系統化的知識掌握還是必需的，否則對于AI輸出的這些東西，你根本無法理解。
我覺得不應該貶低傳統的教育，人類不可妄自菲薄。
我本人也寫很多東西，DeepSeek提高了我的寫作效率，但是我還要對DeepSeek提供的內容進行修改、完善。我們所要完成的任務，很多是專業級的，不是一道初中數學題那么簡單。
《中國科學報》：AI還是要往前發展的，DeepSeek目前的不足或者缺點可能因進化、迭代而消失。那個時候我們的教育怎么辦？
吳飛：第一，教育現在如何變革，可能不需要給出明確的答案。我們都還在探索，需要明確的就是要鼓勵使用AI。
第二，在使用AI時，要標識出哪些結果是AI的輸出、哪些是人類的反饋，要分清楚AI的貢獻和人類的貢獻。
第三，現在提出問題或者分析AI結果的能力比寫作的能力更重要。AI寫出來你要挑剔它，或者你能判別出來AI哪里寫得不好。這就是批判性思維。這種反思性的思維是人類的高級智能活動的體現。
《中國科學報》：需要承認的是，批判性思維在國內的教育領域是需要加強的。
吳飛：對，所以說我們的教育體系要改變。
中小學還是要以知識傳授和探索能力的培養為主。大學里知識傳授的比重要降低，并且在傳授的時候要告訴他們：這一知識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要傳授給你？這一知識還存在什么問題？我們需要思辨式的教學，而不是直接的、填鴨式的教學。
《中國科學報》：教材永遠追不上技術迭代怎么辦？
吳飛：教學要跟上，社會需要什么我們就教什么。今年DeepSeek出來，我們就開DeepSeek線上公開課。在2023年ChatGPT出來的時候，我們就開了大語言模型的課。
在這個開放的時代，很多論文都能在網上找到，是開放獲取的，高校為什么不把這些教給學生呢？
《中國科學報》：什么樣的學生會更適應未來的教育體系？
吳飛：擅長思辨、自我驅動型的學生。世界總在變，老師所教的不可能應對所有的挑戰，所以需要自己去探索、去反思。
《中國科學報》：那么在你看來，其實是不用過于焦慮職業替代的。
吳飛：只要你擁抱AI，只要你有能力和價值，就沒必要焦慮。任何行業或者職業都需要具有更廣泛知識、更高思辨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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