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國科學院版納熱帶植物園(以下稱版納植物園)研究員王剛收到一封郵件恭喜他,以他為通訊作者于2024年8月發表在《整合動物學》的研究,獲評了2024第三季度“Wiley威立中國高貢獻作者”論文。這一獎項主要通過論文下載量來評選。
王剛團隊的這項研究發現,過去被認為是“專情”的動植物傳粉組合,也會“分分合合”。當時論文一經發表,正好趕上9月底的榕樹與榕小蜂創新研究國際研討會,同行對他的研究進行了激烈討論,有不少學者對論文觀點進行了駁斥。因為他的這項“小工作”挑戰了一個被推崇幾十年的生物學經典理論——協同進化成種機制。
挑戰一個經典理論會經歷什么?
質疑,爭論,已經是王剛近年來的科研日常了。這得從他更早的一項研究談起。
達爾文彗星蘭有著狹長的花矩,長喙天蛾有長長的喙伸進花矩授粉,這是協同進化的奇妙手筆,二者是一對進化上的完美“搭子”。
傳統觀點認為,這類專性傳粉組合互利互惠,“搭子”彼此高度綁定,授粉者不會給其他植物傳粉,也沒有其他授粉者給植物傳粉,“一對一”的專性關系驅動了二者的特化與協同演化。一個物種性狀的進化,作為對另一物種性狀的響應,而后一物種又對前一物種性狀的響應而進化。
類似的專性授粉組合還有無花果樹,也就是榕樹,與專門為其授粉的蜂。王剛從碩士期間就開始做榕樹-榕小蜂系統的研究,當時的他,也把傳粉系統一對一協同分化的機制奉為真理。
但隨著研究的深入,他開始思考:“植物與傳粉者如果只能通過嚴格的專性關系協同成種,兩者一直匹配得很好,最終攀到了適合度最高的“進化山頂”,還有什么動力繼續改變并促進物種分化吶?”與此同時,榕樹-榕小蜂這個最古老的專性授粉系統,已經被觀測到違背一對一傳粉、轉移宿主的現象。
鉆入無花果的榕小蜂。王剛攝影
2018年,還是助理研究員的王剛在上海參加學術會議,匯報了自己計劃提出的榕樹-榕小蜂協同物種多樣化機制的新假說和主要證據。這項研究揭示了部分榕樹-榕小蜂通過傳粉關系的分分合合實現協同物種多樣化的基因組和行為證據,指出這兩個被認為一對一綁定物種的進化的模式應該是發散式的。王剛的這個發現也印證了美國學者1980年提出的觀點,即協同進化“搭子”并不是必須要相伴一生不分離的。
這場報告從上午9:30開始,本應控制在半小時之內,結果卻遲遲無法結束。一位業內權威的法國同行不斷對王剛拋出問題——“你分析的榕樹在全球是否有足夠代表性”“你使用的基因組數據質量是如何保證的”,臺上臺下,你來我往,這場“爭辯”一直持續到中午,不得不暫時中斷。
會后,他與這位法國同行同乘一輛出租車,繼續未完的“交鋒”。直到深夜,法國同行索性向他發出邀請:“來我實驗室,咱們一起從頭做分析?”
但王剛選擇了留在國內,繼續為自己的想法完善證據鏈。
2021年,王剛的研究取得了重要進展。他與團隊用可靠的基因組證據揭露,從進化時間尺度上來看,榕小蜂從來就不是“專情”的,而會廣泛地“移情別戀”,給其他榕樹物種傳粉,導致不同榕樹物種的雜交,貫穿了協同進化歷史。這一發現進一步表明榕樹-榕小蜂并非完全遵循專性關系主導的協同進化成種理論。
這項成果最終發表在了《自然—通訊》,但審稿過程也是一波三折。審稿人不斷質疑分析方法與結論解讀,后來王剛整理審稿意見時才發現,說服審稿人的四輪討論竟用了101頁紙。
文章發表后,越來越多同行開始重視專性傳粉關系體系中的植物雜交現象。
“生死綁定”還是“分分合合”?
然而,要進一步捍衛發散式的協同成種理論,還需要更具普適性的證據。
2024年8月,王剛團隊發表在《整合動物學》的最新論文,又拓寬了研究廣度,結果顯示,除了榕樹-榕小蜂,其他“專一”授粉組合,在進化過程中都有過高頻率的“分手”,分手事件同樣促進了物種的分化與多樣性產生,表明發散式的協同進化具有普適性。
但要徹底撼動經典理論依然很困難。“歸根到底,我們對于動植物進化過程的的了解只能通過推測,而不能重現。”王剛解釋。
不過,進化留下的痕跡還是有跡可循的。
這一研究中,王剛系統性調查了6個經典的專性傳粉系統,分析了動植物組合所經歷的分化事件。在協同系統發育分析中,由基因信息可以得到植物與授粉者各自的系統發育樹,進一步比對兩棵進化樹的分支和當前出傳粉關系,就能看到物種分化事件的發生。
“如果植物與授粉昆蟲同步發生分化,你變成兩個物種,我也變成兩個物種,分化后還是一對一,就是協同物種形成事件。”但王剛進一步解釋,兩者的分化也會發生錯位,例如一方分化出新種而另一方沒有變化,就說明有非協同事件導致了分化差異。而這類非協同成種事件包括宿主轉移、獨立成種、關系破裂,例如昆蟲找了新歡植物,或者植物開始采用新的傳粉方法……
有意思的是,王剛在這項專性傳粉系統的研究中發現,協同成種事件僅占14%~44%,還不到一半,非協同成種事件在進化中反而更占主導。這與經典理論中,協同分化主導成種的進化格局不符。
這一結果證明了,植物與授粉昆蟲的傳粉組合并非相守一生,共同多樣化通過更復雜的“分分合合”的動態過程實現。王剛認為,它們靈活的協同進化模式,也是生態系統整體性和動態性的體現。
“在傳統觀點中,由于專性傳粉系統的二者是綁定的,所以關系一旦破裂,如植物或傳粉者一方的滅絕,另一方也將面臨滅頂之災。”王剛告訴《中國科學報》,然而物種可以通過“調整伙伴關系”來適應新挑戰,所以,面對氣候危機時,既要警惕風險,也要意識到物種在危中也有機遇。“這也同樣提示我們,不能完全從靜止的視角出發,要從動態的生態網絡視角制定保護策略。”
“協同進化理論像一根鐵絲,大家過去已經掰到了一個方向。我強調往另一方向掰的重要性,自然就顯得好像我在跟大家唱反調。”王剛笑著說。
然而,重要的永遠是用證據說話。
“版納植物園有著得天獨厚的自然資源,在自然雨林旁邊工作,可以對生態有更細致、動態的觀察。”這也給了王剛堅持下去的信心。
高山榕。王剛攝影
科學家可以好好“吵架”
挑戰經典,直面爭議,王剛對此很坦然。在他看來,科學家客觀地擺證據、講事實、講邏輯,同時尊重別人不同的觀點,好好“吵架”沒什么問題。
那位曾和王剛激情辯論一整天的法國同行名叫Jean-Yves Rasplus,他是法國國家農業研究所的資深科研人員,也是研究榕樹-榕小蜂協同進化40年的大前輩。早在王剛讀博期間,二人就相識了。
正是2018年的那場會議辯論促使二人各自潛心尋找證據,他們把討論從出租車后座又延續到了論文中。
2021年王剛的文章發表后,Jean-Yves Rasplus團隊也于2023年發表相關成果,可視為對王剛文章進行的回應。他的研究吸收了王剛的證據與見解,但也更堅持專性關系主導協同進化的理論。
有趣的是,這場看似無休止的科學爭論反而加深了兩人的情誼。
“每次Jean-Yves Rasplus來版納,或者在會議上碰面,他都會主動找我討論最新進展。”兩人上一次見面是2024年11月份,王剛笑說:“我非常尊重他,他應該比較重視我這個后輩吧!”
“和所有地中海人一樣,辯論是我生活的一部分。”頭發灰白的Rasplus告訴《中國科學報》,學術辯論是科學發展必要的探索過程,但其意義往往被低估。
Rasplus強調,辯論必須建立在尊重對方和對方工作的大前提下,如果只是為了突出新發現而詆毀以前的工作,就是不正確的做法了。“Gang是一位出色的研究人員,與他討論總是愉快的,因為我們都很謙遜,并且尊重彼此。”
2018年“吵架”那天,王剛與同行在城隍廟留念。右一為王剛,右二為Jean-Yves Rasplus。王嶸(右三)供圖
雖然二人學術觀點不完全相同,但對于好好“吵架”的看法不謀而合。
Rasplus認為,學者之間的爭論不只是單純的辯論,還是互相學習、表達客觀建設性批評的好途徑,甚至是建立未來合作的第一步。“這是單憑發論文無法達到的效果,也是科學的魅力所在。”
“我們更多是朝著對方相互靠近,論點得到了某種意義上的中和。”王剛說,兩種不同的學術理論,有時候不一是對彼此的駁斥與否定,而是相互補充,是對科學問題與現象更全面的理解。
畢竟,科學的意義在于發現未知。兩人的經歷就像發散式的協同進化,如果人人都有契合的觀點,互相附和,沒有一點質疑和新見解的聲音出現,還怎么促進科學的“進化”?
相關論文信息:
https://doi.org/10.1111/1749-4877.12886
https://doi.org/10.1038/s41467-021-20957-3
https://doi.org/10.1098/rspb.2015.2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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