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傅山的畫，就像讀莊子，也像賞他的書法，感到滿紙真力彌漫，滿眼天機散發(fā)，讓人心胸豁然。他說：“天機適來，不刻而工。”又稱：“凡字畫詩文，皆天機浩氣所發(fā)。”他的書畫，就像《逍遙游》中鵬摶鹍運的奇縱浩蕩，像姑射仙子一樣超逸出塵。無怪乎顧炎武感嘆：“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
天機
有一天，雨聲淅瀝，七十歲的傅山在房中磨了墨，也不知是習字還是作詩，或者是為人開藥方，反正干完這些“正經(jīng)事”，硯池里還有亮汪汪一片余墨，“洗掉可惜了呀”，他心想，那就拿它畫幅小畫吧。他抬頭看向院中，雨水中，一只花鴨正蹲在花草畔，欲起未起，好像是蹲久了正要挪挪身子，于是就信手畫了一幅《雨中花鴨圖》。
鴨子和身旁的野菊、雜草處于沿紙張對折的斜線上，呈現(xiàn)出不穩(wěn)定的動勢。畫面筆墨草草，花草和鴨子卻都神氣宛然，顯得樸厚蒼拙。你可以從風雨中蹲伏的鴨子去解讀窺測傅山的心境，可以聯(lián)想到杜甫的《花鴨》詩：“花鴨無泥滓，階前每緩行。羽毛知獨立，黑白太分明”，也可從中來想象傅山剛介的為人。但是，傅山畫它的時候，未必就是那樣想的。他可能就是眼前有所見，隨筆戲為之而已。他的筆墨氣象，就是自己的心境，亦不用再去說明什么。
天機，即天賦的靈機。《莊子·大宗師》有云：“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他主張人應(yīng)該見素抱樸，順應(yīng)自然，這樣也就更好地保全了天機。傅山雖是雜家，但在道家用功最勤，曾說“三日不讀《老子》，不覺舌本軟”，自稱“我本徒蒙莊”、“吾漆園家學”。1653年冬天，傅山從汾州移居太原西北崛圍山腳下的土堂村，行李中只帶了一本《莊子》，一有空閑就翻閱研讀。他還放言：“老夫?qū)W莊列者也，于此間諸仁義事，實羞道之，即強言之，亦不工。”
他反對造作，純?nèi)巫匀唬洹额}自畫山水》詩云：“問此畫法古誰是，投筆大笑老眼瞠。法無法也畫亦爾，了去如幻何虧成。”說自己的畫無法而法，法度猶同幻影，又何關(guān)乎成與虧呢？在《作字示兒孫》跋文中，他還提出“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換言之，巧、媚、輕滑、安排，都是造作，都不是天機。這一論點可謂振聾發(fā)聵，對后世書風產(chǎn)生了無可替代的深遠影響。
奇士
傳世的兩幅傅山畫像把我搞糊涂了。一幅題為適云所繪的《傅徵君像》，畫中傅山一襲青布長衫，曲起右腿坐在大石上，左手捧書，面容儒雅安閑，欣然自得。而另一幅《傅青主真像》，傅山一身紅衣，腳穿草鞋，雙手輕攏垂于小腹前，須眉皆古，面容冷峻傲岸，一派滄桑之氣。從面容到神態(tài)，兩幅畫中的形象根本不是一個人，哪個才是真實的傅山呢？
我自然是傾向于后者的。即便真實的傅山可能就是一個儒雅書生的樣子，他的精神圖像，也應(yīng)該是一副奇崛不凡的模樣。就像納蘭性德常被人畫成翩翩公子，而《容若侍衛(wèi)小相》上的真容，卻宛然一副瞇瞇眼的油膩大叔模樣一樣。
傅山太不尋常了，他是歷史上少見的通才、雜家，就像金庸小說《射雕英雄傳》里的“東邪”黃藥師，作為華山論劍的天下“五絕”之一，他不僅武功絕世，還上通天文，下通地理，醫(yī)卜星相、琴棋書畫，甚至農(nóng)田水利、兵法將略等無一不通，他眼中無俗物，離經(jīng)叛道，蔑視禮法，清高孤傲，卻最敬重忠臣孝子，認為“此乃大節(jié)”。許多人看了黃藥師的人物設(shè)定，都會想到傅山。在梁羽生的小說《七劍下天山》中，傅山也是一位大俠，梁羽生這樣寫他：“不但醫(yī)術(shù)精妙，天下無匹，而且長于武功，在無極劍法上有精深造詣。除此之外，他還是書畫名家，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奇士。”
傅山是太原陽曲人，生于明萬歷三十五年（1607），字青竹，改字青主，通曉經(jīng)史、諸子、佛道之學，擅書畫，精鑒賞，通拳術(shù)，在醫(yī)學上也有巨大成就，精內(nèi)科、外科、婦科、兒科，其醫(yī)著《傅青主女科》《青囊秘訣》，至今流傳于世，造福后人。
學通了諸子百家，他卻不是像老莊一樣，不問世事，超脫世外。傅山有純?nèi)宓膱载懖偈兀纻b的奮激義烈。眼見無可挽回的時勢，他以激烈的個性掙扎反抗，可也只能面對無奈的結(jié)局。崇禎九、十年間（1636-1637），他帶領(lǐng)山西學子赴北京，為被山西巡按御史張孫振構(gòu)陷的提學僉事袁繼咸鳴冤，面對京城的官官相護、不聞不問，學子內(nèi)部的怯懦退卻，家鄉(xiāng)親友的受迫害下獄甚至瘐死，他毫不動搖，歷盡艱辛，終于使冤案昭雪，一時名滿天下。甲申之變明朝滅亡時，傅山已經(jīng)38歲。他心懷家國之痛，不愿剃發(fā)，出家為道士，道號真山，因心念朱明，常身著紅色道衣，又稱“朱衣道人”，往來于三晉各地秘密策劃反清起義。順治十一年（1654），傅山被他人供出，幾經(jīng)嚴刑拷問也不屈服，在獄中絕食九日，瀕臨死亡，最后因死無對證而獲釋。康熙十七年（1678），他又被舉薦參加博學鴻詞考試，他一再推辭，還是被迫前往北京，“至京師二十里，誓死不入”。老朋友、都察院左都御史魏象樞乃“以老病上聞，詔免試，加內(nèi)閣中書以寵之”。他絕食七天，被抬進午門，淚流不止，別人硬要駕著他跪地謝恩，他就撲倒在地。魏象樞說：“行了！行了！這就是謝恩了！”
傅山因為討厭趙孟頫的改節(jié)仕元，連他的字都嫌棄了。他說：“弱冠學晉唐人楷法，皆不能肖，及得松雪（趙孟頫）、香光（董其昌）墨跡，愛其圓轉(zhuǎn)流麗，稍臨之，則遂亂真矣。”然后又自愧地說：“是如學正人君子者，每覺其觚棱難近，降與匪人游，不覺其日親者。松雪曷嘗不學右軍，而結(jié)果淺俗，至類駒王之無骨，心術(shù)壞而手隨之也。”于是又轉(zhuǎn)而學習忠臣烈士顏真卿的書法。
《畫征錄》說：“傅青主畫山水，皴擦不多，丘壑磊砢，以骨勝，墨竹亦有氣”。他常畫松柏竹圖，隱喻自己的不屈之心。《天泉舞柏圖》是為朋友祝壽而畫的，但畫中的古柏夭矯虬曲，蒼勁雄渾，幾乎和巖石融為一體，像他胸中的郁倔浩蕩之氣。他在《題自畫老柏》詩中也說：“老心無所住，丹青莽蕭瑟……擲筆蕩空胸，怒者不可見。笑觀身外物，消遣又幾日。”
真山
王澍說：“古人稿書最佳，以其意不在書，天機自動，往往多入神解。”就如王羲之寫《蘭亭序》，崇山峻嶺之下，茂林修竹之間，清流激湍之畔，和朋友們暢快吟詩之后，喝多了酒，不計工拙，下筆直書，反倒寫出了“天下第一行書”。等到酒醒后，再寫幾遍，也寫不出那個效果了。就像顏真卿，懷著對叛軍賊臣的刻骨仇恨，對愛侄慘死的錐心痛楚，寫下了滿紙和血帶淚的“天下第二行書”《祭侄文稿》。
傅山在《如何先生傳》中，假托為“如何先生”，自問自答，說自己非儒、非禪、非玄、非墨、非楊、非兵，只是“明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的人罷了。其中有一問一答道：“‘先生玄乎？’曰：‘我不能無情而長生’。”
終其一生，他的詩文書畫都是發(fā)乎情的，他自己說“不事爐錘，純?nèi)翁鞕C”，又說“文者，情之動也；情者，文之機也。文乃性情之華。情動于中而發(fā)于外，以故情深而文精，氣盛而化神，才摯而氣盈，氣取勝而才見奇。”
他26歲喪妻，此后竟終身不娶。他對愛子傅眉用心培育，嚴厲管束，“或出游，眉與先生共挽車，暮宿逆旅，仍篝燈課讀經(jīng)、史、騷、選諸書。詰旦，必成誦始行，否則予杖。”終于把傅眉培育成了像他一樣的文武全才。然而在他78歲時，57歲的傅眉卻先他而去了。哀痛之中，他寫了14首《哭子詩》，“爾志即我志，爾志惟吾知”，“吾詩惟爾解，爾句得吾憐”，“老骨本恃爾，爾乃不及收”，“轉(zhuǎn)眼見孫哭，又復憐其孤”，真是一句一行淚，讓人不忍卒讀，想要和他一起吞聲而哭。四個月后，傅山也撒手人寰了。
他曾自嘆：“彎強躍駿之骨，而以占畢朽之。是則埋吾血千年而碧不可滅者矣！”他自負絕世才學，是想要彎弓乘馬，建功立業(yè)的，卻生不逢時，最后只能老于書冊，頗有死不瞑目之憾。
傅山的天機，出于真情真性，出于偉大人格，也是積學儲寶，是將文化融匯于一爐后的天然流露。就如蘇東坡說的：“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
傅山有詩句道：“既是為山平不得，我來添爾一峰青”，他是一座人文的真山。因為深厚廣博的學養(yǎng)，他也被譽為“學海”，遍涉百家，達到了學究天人的境界，這樣如山如海的人，所流露出的“天機”，就不是一勺之水，而是永不枯竭的泉源。若沒有文山學海，天機也就無從散發(fā)，就如許多江郎才盡的藝壇流星一樣，他們的作品終被無情的歷史浪濤淘洗無存。
我們看傅山畫的太原周邊景物，如《西村夜色》《天門積雪》等，雖然只是淡淡勾勒，卻只覺得冷逸幽深、蒼茫寥廓。他的畫中，也常有萬丈飛泉的形象，如《山水花卉十六開》中的一幅，數(shù)道飛瀑傾瀉而下，山石、長廊、紅楓、翠柏都在飛流之下，雖是畫在尺幅之上，但氣魄宏大，驚心駭目。
山西晉祠難老泉的亭子上，鐫刻著傅山書寫的“難老”二字。難老泉的泉水汩汩流淌，是晉水的源頭，這清澈而恒久的泉水，不就像傅山的人格精神和文化遺寶一樣嗎？
讀傅山的畫，就像讀莊子，也像賞他的書法，感到滿紙真力彌漫，滿眼天機散發(fā)，讓人心胸豁然。他說：“天機適來，不刻而工。”又稱：“凡字畫詩文，皆天機浩氣所發(fā)。”他的書畫，就像《逍遙游》中鵬摶鹍運的奇縱浩蕩，像姑射仙子一樣超逸出塵。無怪乎顧炎武感嘆：“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
天機
有一天，雨聲淅瀝，七十歲的傅山在房中磨了墨，也不知是習字還是作詩，或者是為人開藥方，反正干完這些“正經(jīng)事”，硯池里還有亮汪汪一片余墨，“洗掉可惜了呀”，他心想，那就拿它畫幅小畫吧。他抬頭看向院中，雨水中，一只花鴨正蹲在花草畔，欲起未起，好像是蹲久了正要挪挪身子，于是就信手畫了一幅《雨中花鴨圖》。
鴨子和身旁的野菊、雜草處于沿紙張對折的斜線上，呈現(xiàn)出不穩(wěn)定的動勢。畫面筆墨草草，花草和鴨子卻都神氣宛然，顯得樸厚蒼拙。你可以從風雨中蹲伏的鴨子去解讀窺測傅山的心境，可以聯(lián)想到杜甫的《花鴨》詩：“花鴨無泥滓，階前每緩行。羽毛知獨立，黑白太分明”，也可從中來想象傅山剛介的為人。但是，傅山畫它的時候，未必就是那樣想的。他可能就是眼前有所見，隨筆戲為之而已。他的筆墨氣象，就是自己的心境，亦不用再去說明什么。
天機，即天賦的靈機。《莊子·大宗師》有云：“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他主張人應(yīng)該見素抱樸，順應(yīng)自然，這樣也就更好地保全了天機。傅山雖是雜家，但在道家用功最勤，曾說“三日不讀《老子》，不覺舌本軟”，自稱“我本徒蒙莊”、“吾漆園家學”。1653年冬天，傅山從汾州移居太原西北崛圍山腳下的土堂村，行李中只帶了一本《莊子》，一有空閑就翻閱研讀。他還放言：“老夫?qū)W莊列者也，于此間諸仁義事，實羞道之，即強言之，亦不工。”
他反對造作，純?nèi)巫匀唬洹额}自畫山水》詩云：“問此畫法古誰是，投筆大笑老眼瞠。法無法也畫亦爾，了去如幻何虧成。”說自己的畫無法而法，法度猶同幻影，又何關(guān)乎成與虧呢？在《作字示兒孫》跋文中，他還提出“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換言之，巧、媚、輕滑、安排，都是造作，都不是天機。這一論點可謂振聾發(fā)聵，對后世書風產(chǎn)生了無可替代的深遠影響。
奇士
傳世的兩幅傅山畫像把我搞糊涂了。一幅題為適云所繪的《傅徵君像》，畫中傅山一襲青布長衫，曲起右腿坐在大石上，左手捧書，面容儒雅安閑，欣然自得。而另一幅《傅青主真像》，傅山一身紅衣，腳穿草鞋，雙手輕攏垂于小腹前，須眉皆古，面容冷峻傲岸，一派滄桑之氣。從面容到神態(tài)，兩幅畫中的形象根本不是一個人，哪個才是真實的傅山呢？
我自然是傾向于后者的。即便真實的傅山可能就是一個儒雅書生的樣子，他的精神圖像，也應(yīng)該是一副奇崛不凡的模樣。就像納蘭性德常被人畫成翩翩公子，而《容若侍衛(wèi)小相》上的真容，卻宛然一副瞇瞇眼的油膩大叔模樣一樣。
傅山太不尋常了，他是歷史上少見的通才、雜家，就像金庸小說《射雕英雄傳》里的“東邪”黃藥師，作為華山論劍的天下“五絕”之一，他不僅武功絕世，還上通天文，下通地理，醫(yī)卜星相、琴棋書畫，甚至農(nóng)田水利、兵法將略等無一不通，他眼中無俗物，離經(jīng)叛道，蔑視禮法，清高孤傲，卻最敬重忠臣孝子，認為“此乃大節(jié)”。許多人看了黃藥師的人物設(shè)定，都會想到傅山。在梁羽生的小說《七劍下天山》中，傅山也是一位大俠，梁羽生這樣寫他：“不但醫(yī)術(shù)精妙，天下無匹，而且長于武功，在無極劍法上有精深造詣。除此之外，他還是書畫名家，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奇士。”
傅山是太原陽曲人，生于明萬歷三十五年（1607），字青竹，改字青主，通曉經(jīng)史、諸子、佛道之學，擅書畫，精鑒賞，通拳術(shù)，在醫(yī)學上也有巨大成就，精內(nèi)科、外科、婦科、兒科，其醫(yī)著《傅青主女科》《青囊秘訣》，至今流傳于世，造福后人。
學通了諸子百家，他卻不是像老莊一樣，不問世事，超脫世外。傅山有純?nèi)宓膱载懖偈兀纻b的奮激義烈。眼見無可挽回的時勢，他以激烈的個性掙扎反抗，可也只能面對無奈的結(jié)局。崇禎九、十年間（1636-1637），他帶領(lǐng)山西學子赴北京，為被山西巡按御史張孫振構(gòu)陷的提學僉事袁繼咸鳴冤，面對京城的官官相護、不聞不問，學子內(nèi)部的怯懦退卻，家鄉(xiāng)親友的受迫害下獄甚至瘐死，他毫不動搖，歷盡艱辛，終于使冤案昭雪，一時名滿天下。甲申之變明朝滅亡時，傅山已經(jīng)38歲。他心懷家國之痛，不愿剃發(fā)，出家為道士，道號真山，因心念朱明，常身著紅色道衣，又稱“朱衣道人”，往來于三晉各地秘密策劃反清起義。順治十一年（1654），傅山被他人供出，幾經(jīng)嚴刑拷問也不屈服，在獄中絕食九日，瀕臨死亡，最后因死無對證而獲釋。康熙十七年（1678），他又被舉薦參加博學鴻詞考試，他一再推辭，還是被迫前往北京，“至京師二十里，誓死不入”。老朋友、都察院左都御史魏象樞乃“以老病上聞，詔免試，加內(nèi)閣中書以寵之”。他絕食七天，被抬進午門，淚流不止，別人硬要駕著他跪地謝恩，他就撲倒在地。魏象樞說：“行了！行了！這就是謝恩了！”
傅山因為討厭趙孟頫的改節(jié)仕元，連他的字都嫌棄了。他說：“弱冠學晉唐人楷法，皆不能肖，及得松雪（趙孟頫）、香光（董其昌）墨跡，愛其圓轉(zhuǎn)流麗，稍臨之，則遂亂真矣。”然后又自愧地說：“是如學正人君子者，每覺其觚棱難近，降與匪人游，不覺其日親者。松雪曷嘗不學右軍，而結(jié)果淺俗，至類駒王之無骨，心術(shù)壞而手隨之也。”于是又轉(zhuǎn)而學習忠臣烈士顏真卿的書法。
《畫征錄》說：“傅青主畫山水，皴擦不多，丘壑磊砢，以骨勝，墨竹亦有氣”。他常畫松柏竹圖，隱喻自己的不屈之心。《天泉舞柏圖》是為朋友祝壽而畫的，但畫中的古柏夭矯虬曲，蒼勁雄渾，幾乎和巖石融為一體，像他胸中的郁倔浩蕩之氣。他在《題自畫老柏》詩中也說：“老心無所住，丹青莽蕭瑟……擲筆蕩空胸，怒者不可見。笑觀身外物，消遣又幾日。”
真山
王澍說：“古人稿書最佳，以其意不在書，天機自動，往往多入神解。”就如王羲之寫《蘭亭序》，崇山峻嶺之下，茂林修竹之間，清流激湍之畔，和朋友們暢快吟詩之后，喝多了酒，不計工拙，下筆直書，反倒寫出了“天下第一行書”。等到酒醒后，再寫幾遍，也寫不出那個效果了。就像顏真卿，懷著對叛軍賊臣的刻骨仇恨，對愛侄慘死的錐心痛楚，寫下了滿紙和血帶淚的“天下第二行書”《祭侄文稿》。
傅山在《如何先生傳》中，假托為“如何先生”，自問自答，說自己非儒、非禪、非玄、非墨、非楊、非兵，只是“明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的人罷了。其中有一問一答道：“‘先生玄乎？’曰：‘我不能無情而長生’。”
終其一生，他的詩文書畫都是發(fā)乎情的，他自己說“不事爐錘，純?nèi)翁鞕C”，又說“文者，情之動也；情者，文之機也。文乃性情之華。情動于中而發(fā)于外，以故情深而文精，氣盛而化神，才摯而氣盈，氣取勝而才見奇。”
他26歲喪妻，此后竟終身不娶。他對愛子傅眉用心培育，嚴厲管束，“或出游，眉與先生共挽車，暮宿逆旅，仍篝燈課讀經(jīng)、史、騷、選諸書。詰旦，必成誦始行，否則予杖。”終于把傅眉培育成了像他一樣的文武全才。然而在他78歲時，57歲的傅眉卻先他而去了。哀痛之中，他寫了14首《哭子詩》，“爾志即我志，爾志惟吾知”，“吾詩惟爾解，爾句得吾憐”，“老骨本恃爾，爾乃不及收”，“轉(zhuǎn)眼見孫哭，又復憐其孤”，真是一句一行淚，讓人不忍卒讀，想要和他一起吞聲而哭。四個月后，傅山也撒手人寰了。
他曾自嘆：“彎強躍駿之骨，而以占畢朽之。是則埋吾血千年而碧不可滅者矣！”他自負絕世才學，是想要彎弓乘馬，建功立業(yè)的，卻生不逢時，最后只能老于書冊，頗有死不瞑目之憾。
傅山的天機，出于真情真性，出于偉大人格，也是積學儲寶，是將文化融匯于一爐后的天然流露。就如蘇東坡說的：“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
傅山有詩句道：“既是為山平不得，我來添爾一峰青”，他是一座人文的真山。因為深厚廣博的學養(yǎng)，他也被譽為“學海”，遍涉百家，達到了學究天人的境界，這樣如山如海的人，所流露出的“天機”，就不是一勺之水，而是永不枯竭的泉源。若沒有文山學海，天機也就無從散發(fā)，就如許多江郎才盡的藝壇流星一樣，他們的作品終被無情的歷史浪濤淘洗無存。
我們看傅山畫的太原周邊景物，如《西村夜色》《天門積雪》等，雖然只是淡淡勾勒，卻只覺得冷逸幽深、蒼茫寥廓。他的畫中，也常有萬丈飛泉的形象，如《山水花卉十六開》中的一幅，數(shù)道飛瀑傾瀉而下，山石、長廊、紅楓、翠柏都在飛流之下，雖是畫在尺幅之上，但氣魄宏大，驚心駭目。
山西晉祠難老泉的亭子上，鐫刻著傅山書寫的“難老”二字。難老泉的泉水汩汩流淌，是晉水的源頭，這清澈而恒久的泉水，不就像傅山的人格精神和文化遺寶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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